来源:聪明投资者
“
我一直有个原则:早点担心,就不必真的担心;可如果你从不担心,那麻烦可能真的就来了。
”
在美国债务风险升温、美元贬值预期升高的当下,桥水创始人瑞·达利欧(RayDalio)最近参与大卫·鲁宾斯坦(DavidRubenstein)访谈节目时说道。
这场访谈,围绕他的新书《国家为什么会破产》展开。
达利欧再次阐述了这本书的写作起点和逻辑。更详细的内容可点击阅读:达利欧携新书《国家为什么会破产》最新对话,谈及DeepSeek以及黄金、AI、美国债务危机等(2025年2月)
对于自己一直在强烈推荐的“须将财政赤字削减到GDP3%”的方案,达利欧不得不承认,“我们正处于财政失控的临界点,而可行的解决路径——‘3-3-3方案’的成功概率只有5%。”
这是他在6月底走访华盛顿官员后更加认清的事实。
所谓“3-3-3方案”,即通过削减支出、增加税收和降低利率的组合,将预算赤字削减到 GDP 的 3%。
例如,削减4%的支出,增加4%的税收,并将实际利率降低 1%。这样能实现3%的赤字目标,而调整幅度不会大得令人难以忍受。
但在当前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中,无论是增税还是削减福利,都几乎无人敢于公开表态。“他们不是不认同,只是不敢说出口。”达利欧感叹。
在鲁宾斯坦的追问下,达利欧明确表达对美元长期贬值的担忧。
他建议投资者不仅要关注美元对其他货币的短期走势,更应关注美元对黄金的比价。“我们已经印了太多钱,而真正的问题是,市场对法定货币的信心正在动摇。”
事实上,在访谈录制(6月26日)后几天,达利欧就曾在X平台发文指出:“不论我上面的判断是否正确,有一点基本无可争议:当前债务和预算问题的规模都非常之大。而在这种时期,拥有‘硬通货’是有益的。”
达利欧反复强调,黄金和抗通胀债券是当下环境中最具分散效应的配置组合。他提供的个人黄金配置比例通常在15%左右,and他还有少量比特币。
与达利欧对谈的鲁宾斯坦,是凯雷集团联合创始人,也是“鲁宾斯坦秀”的主持人,以擅长用平实提问挖掘复杂议题而著称。本场对谈同样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——清晰、克制、问题直击核心。
这次的采访对话,从财政赤字与利率困局谈到黄金的配置逻辑,也是理解达利欧最新判断的一扇清晰窗口。
关于写书以及遭遇巨大回撤的经历
鲁宾斯坦你创办了全球最大的对冲基金之一。那么相比之下,建立一家超级对冲基金和写一本畅销书,哪个更让人觉得开心?
达利欧 其实这还是得看人生的阶段。有些时候,你会拼命去竞争、去创造、去搭建一些东西;但到了另一个阶段……
就像我们现在这样,你有你的方式,我有我的方式。对我来说,能把自己这些年学到的东西传递出去,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,我真的很享受这个过程。
鲁宾斯坦 那《国家为什么会破产》这本书,是想让大家感到安心呢,还是想吓大家一跳?
达利欧 都不是。我是想写一本能让人认真思考、产生警觉的书。
我一直有个原则:早点担心,就不必真的担心;可如果你从不担心,那麻烦可能真的就来了。
正是因为你预先意识到了问题,才有可能避免它发生。
鲁宾斯坦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,不只做投资人,还要开始写作?很多顶级对冲基金经理一辈子都坐在屏幕前交易。
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觉得,自己想做点不一样的事,不想只盯着屏幕了?是在你准备离开桥水前几年吗?
达利欧 大概是35年前。
那时候我开始会停下来思考,把自己做决策时用到的一些标准写下来。这个习惯让我对每一个判断都思考得更深入。
后来我意识到,这些标准其实可以变成代码,然后再用历史数据进行回测,看看我当初的决策逻辑是不是有效。
说到底,我就是靠这种方式建立起桥水的:明确标准、用时间验证,然后制定完整的行动计划。
所以我可以说,从35年前我就开始写我后来称为“原则”的东西了。写到现在,我也记不清到底写了多少,估计有一千条左右吧。
鲁宾斯坦 有些人可能不了解你所在的行业。你是长岛人,对吧?
达利欧 嗯哼。
鲁宾斯坦 你后来去了长岛大学,成绩很棒,然后考上了哈佛商学院,开始了职业生涯。但你这段职业生涯差点一开始就断送了——因为你把老板打了一拳,是吗?
达利欧 (笑)不,那其实是我人生机会的开始。我被炒了。然后正因为被炒了,我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创业旅程。
鲁宾斯坦 你后来创建了自己的公司。但那时候情况也不太好,有段时间你还跟你父亲借了钱,是吧?你那时候有没有怀疑过,自己是不是做不下去了?
达利欧 有啊,我来讲讲这段经历。这对我来说,是一段非常痛苦但也是最宝贵的经历之一。
那是1980年。我当时推算出一个判断:美国借给其他国家的钱,已经远远超出对方的偿还能力,所以我判断很快就会爆发一场债务危机。
结果,1982年就发生了。墨西哥第一个扛不住,局势开始逆转。而我当时误判了美联储的反应,觉得他们不会放松货币政策——结果他们放松了。
我判断错了,彻底做反了。
那次亏得很惨,惨到连家里的账单都付不起,只能向我爸借了4000美元来维持日常生活。
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确实很煎熬,但也正是从那时起,我开始重新思考一切,从两个方面改变了自己。
第一件事是:我开始真正严肃地问自己,“我怎么知道我是对的?”
这段经历让我真正明白了,我不能只靠自己的冲劲,还要学会加入谦逊。它也让我看清了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,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理解“多元化”的威力。
我明白了:通过多元化,可以在不牺牲收益的前提下,把风险降低多达80%。
那也是桥水真正打下基础的阶段。
从那之后,我们走得就越来越稳。就是因为我从那次痛苦的失败中学到了东西,我才开始把经验系统地写下来,把每一次错误都当成学习机会,榨干它的价值。
做投资,就要接受现实:有高峰,也一定有低谷。没有人能一直做对,连巴菲特都不行,对吧?
我人生中最明显的一次回撤,是在2020年疫情那年,那一次我们亏了13%。但除此之外其他年份的亏损都很小,大概就跌个2%左右。
因为我真的理解了多元化的力量。
多元化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:它可以在不降低回报的前提下,显著降低风险。
我现在的信条就是:“拥有15个良好且不相关的回报来源。”
如果你能认真设计这15条回报路径,让它们的预期收益大致相当,同时彼此之间相关性很低,那你就能把整体风险降低80%。
这样一来,你的“收益/风险比”就可以提升5倍。
这就是多元化的力量。而这也是我人生和事业中最重要的转折点。
鲁宾斯坦 那你爸后来有没有说,其实你当年应该听我的?
达利欧 哈哈,我们后来倒没特别讨论这个,结果还算不错吧。
关于债务问题以及国家为何会破产
鲁宾斯坦 我们来说说债务问题。你在新书里提到,国家也会“破产”。但我们知道,公司会破产、个人会破产……那国家真的会破产吗?
达利欧 国家当然也会,只不过方式不一样。
最直接的手段是加税,从民众手里拿更多的钱。但更常见的方式是印钞。换句话说,国家的“破产”通常不是债务违约,而是通过货币贬值来实现的。
我可以简单解释一下我在书里是怎么讲这个机制的:
你可以把整个信贷系统想象成我们身体里的血液循环系统,血液运送营养,而“信贷”就是经济里的“购买力”。
如果大家合理使用信贷,借的钱能赚回来、还得起,那整个系统就是健康的,我们也能享受繁荣。
但现实中你会看到,国家的收入增长赶不上债务增长。这很大程度上跟政治有关——政客们想取悦选民,于是不断举债,来满足各种承诺。
这就像血管里积聚了越来越多的斑块。债务利息的负担,就像血管的堵塞物。你会看到利率和利息支出越来越高,系统也越来越紧张。
这就是我在书里强调的关键点:你会看到财政被利息和刚性支出越压越紧,以及供需开始失衡。
就拿美国来说:接下来一年,美国需要卖出大约12万亿美元的国债。
其中1万亿是利息,9万亿是到期债务需要再融资,还有2万亿是新一年的财政赤字。也就是说,我们得卖出12万亿的债务。
那问题来了:谁来接盘?这就是一个现实的问题。
当债卖不出去时,利率就得涨;利率一涨,资产价格就会跌,经济活动也会受影响。
而为了不让情况恶化,央行通常的做法是继续印钱。
等到你必须靠借新债来还旧债时,问题就真的来了。比如美国政府每年要花7万亿美元,但收入只有5万亿,也就是说,赤字高达40%。
而政府又很难削减开支,因为很多支出都是“动不了”的,比如社保、医保这些项目已经非常紧张了,未来还会继续上涨,还会以复利的方式增长。
我们现在就正处在这么一个阶段。
回顾历史,美国一开始就有债务,是为了支付独立战争的开支。
最早那次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政治妥协:亚历山大·汉密尔顿(AlexanderHamilton,美国开国元勋之一,首任财政部长)提议,让南方各州分担北方在独立战争中欠下的债务。当时北方还欠着大约7000万美元,而南方很多州已经把自己的债务还清了。
南方当然不愿意接受这个安排,于是三位重量级人物在华尔街举行了一场历史性的“晚宴谈判”:除了汉密尔顿,还有詹姆斯·麦迪逊(JamesMadison)和托马斯·杰斐逊(ThomasJefferson)也在场。
这次私下会晤最终促成了一个折中方案:南方愿意让步,承担部分北方债务;作为交换,联邦政府同意将国家首都从纽约迁往华盛顿。
所以,美国从建国起就背着债。
那有没有哪一段时间,美国是完全没有债务的?几乎没有。
也许安德鲁·杰克逊(AndrewJackson,第七任总统)算是个例外。他痛恨债务,还关闭了“美利坚合众国银行”。但那是很久以前了。
从二战之后,美国几乎年年都有财政赤字,对吧?
鲁宾斯坦 是的,基本没有例外。
达利欧 唯一一次稍微算得上盈余,是1990年代初,当时是克林顿总统和纽特·金里奇达成协议,我们才出现了所谓的“预算盈余”,也就是政府的收入超过支出。
(聪投注:1998至2001年,美国实现罕见的财政盈余,四年累计约5600亿美元。这一结果得益于税收增加、开支受控及科技泡沫带来的资本利得激增,是两党在克林顿与金里奇领导下达成共识的短暂成果。)
但这种情况在美国历史上非常少见。
那我们现在要解决问题怎么办?
要让债务与GDP的比例稳定下来,我们需要把赤字降到GDP的3%左右。
而现在是多少?大概是6.5%到7%。也就是说,我们得压掉4到5个百分点的赤字。
全球其实也有不少国家在短时间内做到过这件事,关键在于怎么做。
财政赤字主要由三件事决定:
1)政府支出,
2)税收收入,
3)利率水平。
所以,如果我们要把赤字比例降到合理水平,那就要提高税收,削减支出,同时让利率自然回落——三管齐下。
比如说:税收收入提高4%、开支减少4%,这两个动作配合起来,就会让市场信心恢复,供需改善,利率下降大约1个百分点。
这样一来,赤字占GDP的比重就能从6.5%回落到3%左右。
为什么?因为利率下降不仅能缓解政府的还债压力,也能促进经济活动,而经济更好,就意味着更多税收收入。
所以,我提出了这个思路,我称之为“3-3-3方案”:在三个关键领域,各做一些调整。
这可能是目前解决财政问题最可行、也最现实的一种方式。
如果我们不采取类似措施,情况就可能失控。我们可能会面临一个双重打击的局面:经济陷入衰退,同时又爆发债务危机。
而且一旦陷入这种局面,想再加税或砍开支,在政治上几乎是不可能的。
鲁宾斯坦 所以你的意思是,我们只要适度加一点税、适度削一点支出,分三年做完?
达利欧 对,基本上就是这个思路。“3-3-3方案”。
鲁宾斯坦 那这事儿能成的概率有多大?
达利欧 嗯……5%。
目前阶段美国债务问题有点“无解”
鲁宾斯坦 好吧。你最近有去过华盛顿吗?
达利欧 我前几天刚去过。
鲁宾斯坦 那你跟国会议员们聊这些的时候,他们怎么回应?他们同意你的看法吗?
达利欧 有意思的是,没人反对我说的内容。
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议员,他们都认可:赤字确实要降到GDP的3%以内,而且也都同意,这必须通过削减开支、增加税收和调控利率三方面来解决。
但问题是,他们跟我讲,“我不能公开这么说。”
他们说,在现在这种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下,一旦公开承认要加税,选民就会逼他们签“绝不加税承诺”;要是承认要砍福利,选民又会逼他们签“绝不削福利承诺”。
而如果他们既不签承诺,也不反对,那跟选民之间就会变成一种敌对关系。选民会质问他们:“你是说你要跟那些人妥协?你想涨我的税?削我的福利?那我不想你来代表我。”
所以这些议员并不是不相信我说的,而是不敢承认他们相信。
他们还会对我说,能不能帮我们改变一下公众舆论的氛围?比如说,让大家觉得:如果一个政客不能把赤字降到3%,那他就是不负责任的。“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选民的压力下,去做那些我们知道是对的决定。”
鲁宾斯坦 那我们把概念说清楚一点。现在美国的总债务到底是多少?
达利欧 如果看总债务规模,大概是36万亿美元;
如果看净债务,也就是扣掉我们欠自己的部分,大约是30万亿。
鲁宾斯坦 欠自己是什么意思?
达利欧 比如社保信托基金,就是政府左手借给右手,所以不算完全对外的债务。
但从总量看,我们的债务确实已经逼近36万亿,甚至向38万亿靠拢了。
而现在我们已经触及了债务上限,除非国会通过授权法案,否则连合法借新钱都做不到。
大家都在等所谓的那部“大而美法案”通过,政府才有办法继续发债。
(聪投注:7月3日“大而美法案”已获通过,并将联邦债务上限提升了5万亿美元,将上限从原先的36.1万亿美元提高到约41.1万亿美元。)
但说实话,不管是36万亿还是38万亿,这两个数字的差别已经不重要了,都已经是天文数字了。
鲁宾斯坦 那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?二战的时候我们也举过债,但后来不是都还了吗?
达利欧 对,二战时的确举了不少债,但战后经济增长快,把那些债基本都还上了。
鲁宾斯坦 那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路加速借钱的?
达利欧 其实债务一直在增长,但真正陡增的节点,是疫情期间和疫情之后。那几年的财政刺激,把债推上去了一个新台阶。
鲁宾斯坦 所以这不是哪一个党的锅,是大家一起搞出来的?
达利欧(笑):对,全体都有份。无论是36万亿还是38万亿,反正都是不可持续的水平。
鲁宾斯坦 那我们每年的财政赤字有多少?就是每年我们多花的钱。
达利欧 目前赤字大概是2万亿美元。我们每年的财政收入大约是5万亿,但支出却高达7万亿,中间差额就是赤字。
鲁宾斯坦 那我们为什么不削减开支?钱到底花去哪了?预算结构是怎样的?比如国防、福利、利息分别占多少?
达利欧 我给你一个大概的结构比例:
大约60%的联邦预算,属于“法定福利”开支,像是医保、医疗补助、退伍军人福利、社保……这些虽然是预算里的60%,但如果按政府实际花出去的钱来看,占比大概有85%。这部分是动不了的刚性支出。
利息支出:现在每年我们光是付债务利息就要花大约1万亿美元,差不多占政府收入的20%。
再看国防,目前支出大概是9500亿美元左右。
如果你把这些主要的支出项加起来——它们基本上都是固定支出,不太可能变动——那就占到了整个预算的85%左右。
换句话说,我们的预算里大约有85%是动不了的刚性开支,而这些刚性支出大概只靠我们收入的10%来支持。
所以现在问题来了:我们花了这么多钱,那有哪些选择?你可以说:我们砍掉福利支出吧?但这很难做到。没人愿意让自己的社保金被削减,对吧?
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不付国债利息?也不行。
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砍掉国防预算?也不行。
那就砍砍国家人文基金会、国家艺术基金会?嗯……可那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。
鲁宾斯坦 也就是说,不管你砍哪里,其实空间都非常有限,对吧?
达利欧 对,你很难在这些地方找到多少财政空间。
鲁宾斯坦 那现在大家都在谈的那部“大而美法案”,能解决这个问题吗?或者说至少能缓解一些?
达利欧 不能解决。
鲁宾斯坦 那如果不能解决,我们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?
达利欧 我们会……贬值货币。
也就是说,通过印钞来缓解供需失衡,进而使货币贬值,同时人为压低利率,让持有国债的人拿到一个被人为压低的利率回报。
这就是日本对待本国债务的方式——印钱、压利率、让债贬值。
所以要关注美元的价值变化,不仅要看它对其他货币的汇率,更要看它对黄金的表现。
顺便说一下,黄金是全球第二大储备资产,第一是美元,然后是黄金,再之后才是欧元。
你要从这个角度去看,你会发现美元的价值正在贬损。
你还会看到人为压低的利率会持续存在,这是一种政策手段。
我担心的是,如果这种状况发生在一个复杂的大背景下,就会形成这样一种局面:预算赤字持续上升,同时社会撕裂加剧。在这种情况下,你是指望不上人们在经济衰退中会说“我愿意多交税”或者“我愿意接受削减福利”的。
所以我们可能面临的是一个非常困难的社会和政治环境。
货币贬值的大环境下,要配置黄金、通胀挂钩债券等
鲁宾斯坦 等等,我得先打断你一下。你刚刚说的这些把我吓着了。可我是个投资者,我还得挣钱。你描述了这个未来场景,那我该怎么做?要不要去买黄金?买美元?买欧元?我该怎么做?
达利欧 我不想随便给建议,但我可以说说我自己的看法,从“安全资产”的角度来讲一讲。
首先,要关注的是资产的真实价值,而不是名义价值。
目前你能买到的最安全的资产,我认为是通胀挂钩债券。因为这种债券是按通胀指数调整的,你可以拿到略高于2%的实际收益率,也就是说,无论发生什么情况,你都能稳定跑赢通胀。
所以从这个底层资产开始,是合理的。
接下来,我认为你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:分散投资组合。
我们刚才谈到了多元化的力量。所以我不想让任何人孤注一掷,因为我也可能是错的。但我建议你考虑一点:黄金其实是一种货币,它本质上就是钱。
现在各国的央行也在增持黄金,把它当作一种资产配置上的“分散器”。
黄金的表现跟大多数资产是负相关的。
你会发现,过去的世界,其实就是以黄金为货币的世界。那时人们看价格,不是用法币去衡量黄金,而是用黄金来衡量其他事物。
而如今因为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法币,是反过来看的,用货币价格去看黄金。
但我认为,如果你把黄金当作货币的一种,把它作为你资产配置的一部分,这是很理性的。我会建议:把你投资组合中的10%到15%配置到黄金上,这是合理的。
如果你手上持有一些通胀挂钩债券,再加上一些黄金,那你整个投资组合就比只持有美元计价资产更加分散。
而且这么做不是在增加风险,反而是在降低风险。你等于是把自己的资产放在了一个真实购买力更稳健的位置。
这不是在重仓押注,而是在降低你原有投资组合中的单一赌注风险。
几千年来,人们都喜欢黄金,也相信黄金。
自1750年以来,大概80%的法币都发生过大幅贬值。这也是为什么黄金长期以来被视为财富的储藏工具。
有一句话这样说:“黄金是唯一一种不构成他人负债的资产。”什么意思?就是说你不需要指望别人还你钱,它本身就是终极资产。
(聪投注:意思是它不依赖他人偿付,不受信用风险影响,是一种纯粹的、无对手方风险的价值储存工具。这就是为什么它在货币贬值、金融动荡、地缘冲突等极端环境下仍然被各国央行和投资者信赖。)
而在当今的世界,尤其是国际关系中,很多国家对制裁充满担忧。大家担心,“万一哪天我也像俄罗斯那样被制裁怎么办?”所以各国央行正在进行储备多元化。
这就产生了一个连锁效应。
如果它们从持有国债,转向持有黄金,那不仅会改变市场的供需平衡,也会影响到我们前面谈到的财政赤字如何被融资的问题。
比如,如果它们在卖出美债、买入黄金,那这就会对黄金的供需造成进一步影响,黄金的价格也就会跟着起波动。
鲁宾斯坦 你说的是有道理,但如果看黄金价格,它也不是一直涨,对吧?周期性波动也挺明显的。
达利欧 没错。但要重视这些周期。一旦出现货币贬值的趋势,人们对法币体系的信心会逐步丧失。历史上,这种情况反复出现。
到那时,事情的走向就变成这样:我们拥有了大量被印出来的钱,最终你就会看到黄金和货币之间又开始重新挂钩。
当然,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。
鲁宾斯坦 那我们说回眼下。从今年年初开始,美元对一篮子货币的汇率下跌了大概10%。很多人担心这种趋势还会持续,美元可能会继续贬值。
也有人说,这不一定是坏事。你觉得这种人应该怎么做?是去买其他货币,还是……
达利欧 我觉得他们所担心的,其实就是跟70年代那种情况很相似的一幕。
那天是1971年8月15日,我记得很清楚,当时我正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做实习。
查德·尼克松(RichardNixon)在电视上宣布了一件事,就是暂停美元与黄金之间的兑换。
在过去,黄金就是货币。当时人们认为的“真实货币”,就是黄金。而我们今天习惯使用的这些货币,其实更像是支票簿里的支票。
尼克松当年说得很清楚:你不能兑现那些黄金,但你可以继续拿着支票。从那一刻开始,我们进入了70年代,也进入了一个滞胀的时代。
我们现在真正需要担心的是:出现一个“所有货币都在贬值”的环境。
所以,当你谈到分散投资时,你必须意识到: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不只是美国的问题,虽然美国问题很大,但欧洲、日本、中国也都有各自的问题。
过去几十年,我们都是靠“承诺”生活的,承诺这些债务资产能够变现为钱。但现在,钱不够用了。
你刚才问道,如果是把美元对比其他货币,是否会贬值?我会说,很可能会。但其他国家也不希望自己的货币升值太多。
所以这就引出了我刚才讲的逻辑:像黄金这样的资产,可能表现得会像货币一样,甚至比货币更稳定。
鲁宾斯坦 你知道,当年美国政府其实是悄悄地和其他国家达成了一项协议,决定官方贬值美元,那是秘密进行的,没人知道提前消息。
你觉得现在还有可能出现类似情况吗?就是说,美国政府私下又跟其他国家达成协议,再次贬值美元?
达利欧 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。
历史上各国政府在特定情势下总是做同样的事情。
所以这类操作是完全可能的,甚至可能伴随外汇管制、资本流动限制等等,这些你刚才还没提到。
鲁宾斯坦 那除了黄金,你觉得白银怎么样?
如果我对纸币、货币体系感到不安,为什么不直接买点房地产呢?就持有不动产。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吗?
达利欧 不,那不是一个好主意。
首先,房地产对利率的敏感程度远大于它对通胀的敏感程度。你如果问,在我刚才描述的宏观环境下,房地产会怎么样?我告诉你,它在实际收益上是下跌的。
另外,房地产是一种极易被征税的资产。你想啊,不管你在哪个州,当地政府想要筹钱,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提高房地产税。
所以从这个角度看,它并不具备良好的分散性。
还有一点:它是钉在地上的资产,资金的流动性很差——你没法像黄金或金融产品那样灵活转移资产。
解决赤字问题必须依靠“打好地基”
鲁宾斯坦 你刚才提到三种方式解决财政赤字:削减开支,但85%的预算基本是锁死的;增税,没人爱听这种话,说了还不容易连任。
那为什么不通过降息来解决呢?
我们现在每年要花1万亿美元来支付国债利息。那我们干脆把利率调低点不就省钱了吗?
达利欧 可问题在于,如果你把利率压得太低,你就削弱了大家购买国债的意愿。
我的看法是: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,把利率强行压低太多,那你就会失去债券市场的需求端。
与其这样,不如像我之前说的那样:
开支减少4%,税收收入增加4%,这样一来,你的财政结构更健康,那反而会让利率自然回落,这才是正向的方式。
如果你只是靠强压利率,那你实际上是在伤害债券持有人,而不是解决问题。
鲁宾斯坦 那换个角度说,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设立国会议员任期限制来解决赤字问题?
比如说,如果议员知道自己不能无限连任,那他们可能就会说真话、做正确的事。你书里好像没提这个,但你怎么看?
达利欧 (笑)嗯……你说的是,议员要是不用为了连任,就会更敢讲实话、做对的事?
我理解这个逻辑,但说实话,我不觉得这能解决赤字问题。
顺便说一句,柏拉图在《理想国》里早就探讨过民主的问题。他说,当公众想要一些东西,而政府需要回应这些要求——包括一些不负责任的诉求时,最终往往还是会满足他们。
这本身就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。
所以关于你刚才说的议员任期限制,我不太确定。说不好。
鲁宾斯坦 现在很多人都在说,只要我们用上AI,很多问题自然就能解决了。你怎么看?
达利欧 哈哈,那你可以去问问AI,看它是不是真的能给出靠谱的答案。
我自己的看法是,AI确实会对生产力带来非常深远的影响。我们的希望,是它能像一次“科技奇迹”那样,显著提升效率。
在我做长期趋势分析时,我假设AI带来的影响,可能是历史上任何一次科技浪潮的两倍,比互联网、数字化这些加起来还要大。
但同时,它也带来了新的难题:财富分配的失衡会变得更严重。
我们现在面对的核心问题之一,是社会的生产力差距和收入差距都在拉大。
比如,美国现在有大约60%的人,阅读能力还不如六年级。这直接决定了他们的工作能力和收入水平。
而最富有的10%人群,要缴纳全国76%的联邦税。他们确实赚得多,但问题是,如果你政策太激进,逼走了他们的一半,那政府一下就少了大概35%的收入来源。
这就是账面现实,是结构性的问题。
所以,真正能解决问题的路,其实只有一条:回归基本面。
技术会有帮助,生产力也会有帮助,但最关键的是打好社会的地基。
你去看看不同国家、不同时代,那些真正稳定繁荣的社会,都有几个共通点:
第一,教育要好,要让下一代既有技能,又有公民素养,知道怎么跟别人合作;
第二,社会整体要有产出,人们普遍有工作能力、有资产;
第三,要有健康的资本市场,社会资产大于负债,收支平衡;
最后,有法治,有秩序,大家相处文明,制度稳定。
只要这些基础打牢了,我们就会有一个健康的社会。
担心有一天美元失去储备货币的地位
鲁宾斯坦 听你这么说,那你怎么不亲自出来任职?比如财政部长,或者干脆当美联储主席?
达利欧 哈哈,光是想想那画面,我就头皮发麻了。
说实话,我非常敬佩在那种环境中工作的公职人员。
但问题不只是“你有没有领导力”,而是“你能不能在现在这种局势下施展领导力”。
你当然可以请到非常能干的团队,但现在的问题是,每一个决策,都会有人站出来反对,每一句话都可能被放大解读。
人们现在的状态是:只要你在某个议题上“站错边”,他们就要把你“撕了”。在这种环境里,想踏实做点事,真的是非常艰难的。
鲁宾斯坦 那有没有可能像奥巴马时期那样,成立一个特别委员会?比如“鲍尔—辛普森委员会”,由总统提出方向、国会集中投票处理?
达利欧 我前面说过,这类机制成功的概率很小,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。
我的设想是这样的:比如我们现在通过了一个预算案,接下来会有一个现实问题浮现,社保基金将在2033年见底,这已经是被证实的时间窗口。
等大家都意识到“我们真的快发不起社保了”,也许就有可能推动更实质性的举动。
比如,2026年中期选举之后,有可能成立一个两党联合委员会。
鲁宾斯坦 对,我也觉得这是个合理的机制。虽然我担心,到那个时候可能已经有些晚了——但也许还不算太晚。
达利欧 对,也许还来得及。成立这样的委员会当然是好事。
不过就像你说的,我们以前也成立过这种委员会,但大多都不了了之,没解决实质性问题。
鲁宾斯坦 我想现在很多人都想听听这个答案,如果我是一个风险厌恶型的美国中产投资者,你觉得最适合我的投资工具是什么?
达利欧 是通胀挂钩国债,也就是美国财政部发行的TIPS。
因为它可以锁定真实收益率,不会被通胀吞噬,而且我也不建议普通人频繁投机炒作。
市场其实是个零和游戏,你赢的那部分就是别人亏的。如果你没有专业能力和优势,很可能你就是那个被“割”的人。
鲁宾斯坦 我注意到,在华盛顿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:“要是真的出问题了,债券市场早就崩了。”但债券市场的人又说:“真要是这么严重,国会怎么可能还无动于衷?”
结果就是,大家都在互相推锅。
达利欧 对,我太熟悉这种情况了。
2007、2008年我做过一次深入分析,还把报告带去国会,大家问的问题都差不多。
后来欧洲也发生了类似的债务危机,过程几乎一模一样。
这种事有个特点:它爆发之前看起来特别慢,一旦爆发却非常快。一切就像山洪一样突然倾泻下来。
鲁宾斯坦 你在早期的一本书里写过:当一个国家拥有全球唯一的储备货币时,就很容易陷入过度举债。
荷兰当年有荷盾,英国后来是英镑,现在轮到了我们,美元是全球储备货币。
那会不会出现一种情况: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无限举债,直到有一天其他国家不再愿意持有美元,储备货币的地位也不再了?
达利欧 我当然担心这种可能。
鲁宾斯坦 那你打算怎么办?
达利欧 跟大家说出来。(笑)
对于个人投资者以及年轻人的建议
鲁宾斯坦 好吧,那我们换个话题轻松一下。你今天的心情有没有乐观一点?有没有什么是你对美国经济或体制感到积极的地方?
达利欧 首先我要提醒,我也可能是错的。
鲁宾斯坦 有1%的可能你错了?
达利欧 对,也许是1%。但就算只有1%,我们也可以努力争取它变成现实。
我一直的信念是:如果你从不担忧,那你就应该担忧;但如果你开始担心了,那说明你已经在往解决问题的路上走了。
作为个体,你可以做很多事情,比如分散投资、管理风险、保护自己。
鲁宾斯坦 那我们回到现实一点的问题。假设我是一个24岁的年轻人,我希望到30岁能为自己和家人打下良好的财务基础。你会给我什么建议?
达利欧 我当年也有过类似的思考。我会问自己:“如果我现在失去了所有收入,我能靠手上的钱撑多久?”
这个问题背后,其实就是在问你有没有真正的储蓄安全垫。是几周?几个月?还是几年?
所以你要养成一种思维方式:强制储蓄,哪怕每个月只存一点,也要坚持下去。
同时,你要把钱花在提升生活质量的地方,比如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,改善居住环境。
如果条件允许,再考虑做一些多元化投资,但前提是你已经把安全垫打好了。
我记得我刚买房的时候,哪怕是装修、改善空间,也会让我觉得那是一种长期价值的投资,而不是浪费。
哦,还有,我每年都会送我的孙辈们一枚金币,作为礼物。
鲁宾斯坦 就一枚金币?不给孩子们送点玩具吗?
达利欧 每年圣诞节和生日,他们都会收到一枚金币。没有玩具,只有金币。
(停顿)好吧,也不是完全没有(笑),玩具还是有的,但金币才是重点。
几年后,你会发现,他们开始比较:“玩具去哪了?金币还在。”
这其实就是储蓄的意义。
你得让他们从小明白,储蓄本身很重要,而更重要的是储蓄之后怎么用:可以配置一些低风险的资产,比如通胀挂钩债券,或者建立一个多元化的投资组合。
这才是我真正希望年轻人掌握的基本功。
鲁宾斯坦 你是长岛人,但也常年在全球旅行,现在也会在中东和远东居住一段时间。那你觉得,中东和亚洲的人是怎么看美国当前的财政状况的?
达利欧 长期以来,全世界其实都很钦佩美国。
因为这里是个可以接纳任何人、欢迎任何人才的地方,法治健全,资本市场完善,是全球最好的创业和发展的平台之一。
但我得坦白说,现在各地的担忧越来越多,尤其是对美国政治极化、财政可持续性,以及社会撕裂的担心。
鲁宾斯坦 如果现在有个年轻人看到这段节目说:“我想成为下一个瑞·达利欧,建立一个伟大的对冲基金,自由富足,又被广泛尊敬。”
你会告诉他,秘诀是什么?
达利欧 我会说:让你的工作和热爱合而为一。
同时,不要完全忽略金钱,但也不要高估它的作用。
钱很重要,没错,但当你的收入超过基本生活所需后,金钱和幸福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弱。
大多数人的幸福感来自哪里?是归属感,是朋友,是社群。
这才是幸福感最核心的来源。
所以,我的建议是:找到你热爱的事,然后全情投入。如果你真心热爱你所做的事情,它就永远不会是“工作”。
关税不一定是坏事,关键看如何运用
鲁宾斯坦 那你跟政治人物交流时,他们表面上很有礼貌,但会说:“我不能公开说这些,会惹麻烦。”你怎么看?你会不会希望他们更有担当?
达利欧 我有时候确实会有点理想主义,会想“他们应该勇敢说出真话”。
但我也理解现实。如果他们真的说出自己的看法,可能第二天就失业了。
所以更实际的做法是:我们要改变的是公众舆论本身。
这也是你刚才说的,要先让民众意识到问题,民意才能推动改革。
鲁宾斯坦 对于关税这个热门话题,你怎么看?从经济角度来说,是好事还是坏事?
达利欧 关税本身并不一定是坏事。
历史上,关税曾是美国政府的主要财政来源之一。当然,任何税收都会带来代价,不论是资本利得税还是所得税。
关键是:它怎么被执行、规模有多大、会不会破坏经济效率。
如果设计得当,关税可以带来大量财政收入,从而减轻其他税种的压力。
更关键的是,我们现在的世界已接近一种“准战争状态”,自给自足变得愈发重要。
美国不能再无限制地借债、也不能总依赖进口,所以制造业回流、自主可控的讨论是有道理的。
理想状态下,我们当然希望谁效率高谁生产,然后全球共享。但现实不允许我们那样依赖别人。
更现实的问题是:全球也不能永远依赖我们持续发债、积累赤字,来购买他们的产品。
鲁宾斯坦 明年就是美国建国250周年了。
你对美国的未来感到乐观吗?还是说,债务问题让你难以乐观?
达利欧 我确实担忧。但我相信,我们会熬过去,也会走向另一个阶段。
鲁宾斯坦 你平时跟国会议员或政府官员讨论赤字、债务这些问题时,他们会认真听你说吗?
会不会有人顺便问一句:“那我自己该怎么投资?”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?
达利欧 通常不会(笑)。
鲁宾斯坦 那你去参加鸡尾酒会的时候呢?会不会有人凑过来问,“能不能给点投资建议?”
达利欧 这种时候倒是会。他们也会问你吧?
鲁宾斯坦 我可没你投资厉害。他们问我的时候,常常是这样说的:“你认识瑞·达利欧吗?”
(两人同时大笑)
排版:鹤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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